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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周恩来究问浙江大学“拒竺”风波始末(下)

自我介绍 时间:2022-04-15 10:12:07

灯火阑珊

竺可桢与左翼学生运动的某种抵触,除了思想和理念上的差异之外,考其用心和初衷,其实也是为学生所着想。当然,这是当年的学生根本不可能体会到的了。

1948年4月8日,竺可桢听说学生在演讲会上报告的主题竟是“共产党渡江”,马上告诫学生:“此种瓜田李下之论题,必有一日警局将入校捕人也。”然而不久之后,借着时局的愈加纷乱,学生自治会的壁报索性以“总理叛徒”为标题,画上蒋介石的画像,又“背插一‘斩’字”,全国各大报纸亦纷纷报道“浙大为共产党所策动中心”,国民党浙江省当局遂拟采取行动弹压。竺可桢十分着急,连呼“学生之壁报及自治会之言论随处可以造祸”、“迟早军警必来校捕人,而学生尚不自检点,到处张贴反政府、骂人以及侮辱元首之壁报” 。14日,学生自治会发表宣言,宣告此日是“反迫害、反污蔑”的罢课日,竺可桢则表示:“若反动漫画继续不绝,则人人自将目浙大为反动之大本营,甚至军警入内捕人,自招祸端。”未几,浙江大学果然成为真正的“东南民主堡垒”,全国各地的高校均派遣代表赴浙大予以支持和响应,竺可桢从教育部得知“南开、北大等学生均派代表来浙大开会,因此特务随之以来,欲乘机加以逮捕”,他本能地警觉起来,却又向当局表示:“浙大学生不能来校逮捕。”

从蒋介石,进而具体到浙大的某些有国民党背景的师长,如张其昀、佘坤珊等,一一成为学生壁报攻击的对象(不可否认的是,其中有一些乃是“成绩极坏的学生所为”)。这不免触及了高校传统的“师道尊严”和“教授治校”的理念和规则,因而浙大许多教师纷纷表示不能接受这种有辱师门的做法。苏步青、贝时璋、钱宝琮、王葆仁等代表教师面见竺校长,表示“学生如此嚣张,学校要有一处置办法”,史地系全体教师更表示如张其昀被迫辞去,或学生没有受到“谴责”,“则全体将辞职”,且“文学院教员全体与晓峰(张其昀字——引注)同进退”,随之,一些教师(徐震谔、任铭善、郦承铨、王焕镳等)表示将罢课以示抗议。对此,竺可桢表示:“壁报上言论系少数学生所为,绝非公论,但有侮辱师生与攻击个人之处,学校可以查明负责人加以处罚。”他除了严厉要求学生撕去对教师人身攻击的漫画和文字之外,又循循善诱,与学生进行对话,解释浙大的办学理念和方法,一一分述校务会议、行政会议、各委员会以及教授会、学生自治会的职权,“标榜教授治校精神”,亟力主张维护“浙大校风”——“万事公开、实事求是、师生合作”。不过,此时此地、此景此风,已非竺可桢可以从容应对的时机了,他难免“尴尬人办尴尬事”,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国民党恼怒于他的纵容包庇学生,左派则恨其站错立场,帮助当局阻碍学生运动。

不久,“中央社”传来一条带有凶险意味的新闻:

北平电:本市农、工、商、学、自由职业各团体,以中央大学、浙江大学中潜伏匪职业学生,鼓励风潮,应共匪军事暴动,非彻底肃清依法惩办不能安定秩序,巩固后方,请教部、青年部解散中大、浙大,重新登记云云。

果然,浙江大学到了一个生死关头。左派学生依然如故,而且变本加厉。

6月7日,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学生壁报张贴骂青年军之文字,指青年军为职业学生,因此引起公愤,迫令自治会交出作者姓名。”先前学生壁报发表攻击师长的漫画和文字,教师手无寸铁,不过以罢课作为抗议,但此次壁报攻击的对象竟是手执长枪的国民党青年军,竺校长担心,“如有骂青年军者即口辩,必致发生争执。如有殴打情事,则外面之青年军即行加入,不分皂白逢人便打。如此则金华中学与英士大学之惨案又将发生于浙大”矣。于是,竺校长只好勉为其难,极力阻止浙大内部的70余名青年军学生召开大会,生风作浪,以为对抗。好在竺校长制止有效,兼有统领青年军的蒋经国来函,告诫“不能打浙大”,“此事遂告平息”。

蒋氏父子当年鉴于浙江大学是故乡的一所高等学府,陈布雷、陈立夫、朱家骅等也分别以校友或乡人为念,特别是因为竺可桢主校,在教育经费、用人等各个方面给予照顾,遇有学潮等,亦往往对浙大网开一面,心存不忍。加之台湾“二二八”事件之后,陈仪由台湾调回内地,转任浙江省主席,陈仪是浙江大学的前身——杭州“求是书院”的学生,竺可桢以为“故可说浙大为其母校”,果然陈仪对母校多方垂顾,省却竺校长诸多麻烦(此后陈仪因劝说汤恩伯起义失败被解除职务、押送台湾处决)。竺可桢与陈仪相晤,“谈及大学思想事”,竺“告以办大学之方针以开导为主,渠亦赞同。对于过(去)于子三事件之处(理),渠表示不赞同省方办法”。在这种背景下,浙大处于火山端口而没有粉身碎骨,真是万幸。

不过,到了此时,竺可桢的内外压力也就格外沉重了。8月,教育部来员传达总统府密令逮捕各校职业学生,其中包括“国际学联活动分子”、“历次主动罢课人员”、“反动刊物之主编人”等,对此,陈仪的态度是赞同竺校长的方法,即“主张疏导,不主张操切从事”,竺校长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即“当不致有派宪兵捕学生之事”,或“如有行动,必以见告”。其时,国民党当局以及其所控制的舆论早已对浙大大为不满,所谓虎视眈眈,省府一些人也力主须“大批开除学生”不可,只不过竺校长一直坚持“此种政策与浙大作风大不相侔,不能施行”。然而,形势趋于恶化,这就等同于与虎谋皮了,当局是一定要到浙大捕人的。8月19日,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此次要浙大与省府合作逮捕,完全由于国府之命令,已见沪杭报端。”省府最后拿出19人的名单(包括4名教员),竺可桢继续展开“博弈”,表示“如欲逮捕,必须有确切之证据”,后来陈仪表示“不要牵连太多,至多三人”,这已是最小的代价了。竺可桢依然积极寻求各种保护学生的办法,他对陈仪说:8月22日,特种法庭的便衣军警捕去浙大学生三人,浙大方面除提出抗议、开展营救等,还坚决拒绝军警进入校内,因为此举已“引起全校之不安”;他要求当局“嗣后非有特殊重大罪犯,弗至学校捕人,否则学校中学生人人自危”。陈仪当即表示赞同,但又为难地说:“京中重视杭州捕人事。”此番浙大捕人,先后已有吴铁城等打来电话询问,蒋介石也亲自打来电话,询问浙大捕去多少人,并问“何以只捕三人,颇怪浙省过宽”,而当局掌握的名单竟达40余人。此后围绕这一事件,竺可桢可谓焦头烂额,他费尽力气转圜,结果却是左右不讨好,——学生方面因判决被捕学生而罢课,当局又必欲弹压学生。竺校长“博弈”的最后结果是:“省政府方面接洽结果已使浙大被传学生减至最少限度”,而学生还要举行罢课,他估计当局“将来难免不再来捕人”,这怎生是好?

却说12月12日,竺可桢获知教育部转来的一个情报,内云:自从8月浙大捕人事件之后,“竺校长之态度即或形转变,甚至包容奸伪匪谍学生之一切非法活动于不问不闻,而对于特刑庭之传讯则加以拒绝。——无怪社会人士认浙大为共匪之租界”。同时,竺可桢也深知:“余办浙大颇为宵小所不谅解,横逆之来有自。”面对即将到来的凶险,他是不怕的,但又不是大意的。此时浙大学生的罢课风潮愈演愈烈,教室亦被学生占领,教师无法上课。这时又传来陈仪去职的消息,竺可桢忽然感到“事先毫无所知”,也与其此前在“福建及台湾两次去职时事先先通知者又不同”。有人以为陈仪的去职可能与浙大风潮不无关系,即此前浙大被捕学生吴大信“释放时浙大学生大贴标语,省府置之不问不闻,与此次之更调有关,因特务方面必扩大其辞以报告蒋也”。竺可桢吃了一惊,忽然也感到:“余以此知余地位之危险。”但他仍然去为陈仪送行,告别时,竺可桢由衷地感谢陈仪:过去“对于浙大同人给予无价米每月七斗,同人极为感激,而对于学生之越轨行为,保安司令部与特务机构均欲严办,总由渠个人加以宽容之办法,尤为难得”。同时,竺可桢又因陈仪的去职与此有关甚感不安,“因公洽(陈仪字——引注)去浙是一极大损失,因其人确有理想,且具胆量也”。而代之就任的周岩“就职伊始,其部下已大有暴雨欲来风满楼之概”,竺可桢不免感慨:从来就被人们标榜的“文化城”杭州,恐不久之后,“将成‘武化城’矣”。

1949年1月 25日,李宗仁出任南京政府的代总统后,“报载政府将释政治犯,停止特务,并各大城市解严,恢复各种停刊之报纸”,竺校长即以校方名义向国民党特种刑庭要求保释浙大被捕的吴大信、李雅卿、郦伯瑾、陈建新、黄世民等五个学生,他还亲自到监狱探望了五人。翌日,浙大自治会的学生拟集体前往迎接被捕同学出狱,竺校长担心学生的安全,遂请苏步青等前往特种法庭,并电话通知监狱长。这样,浙大学生排队前往监狱,一路浩浩荡荡,他们在所过道路的墙上大书“还我于子三来”、“严惩战犯”等标语,竺可桢闻之却很担忧。不过,总算“幸告无事”,竺校长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能不痛苦地感到:自己做校长的日子,应该有个了结了。多少年来惨淡经营一所学校,却不断与恶化的时局以及尖锐、刚性的政治周旋和博弈,他几乎崩溃了。

竺可桢作为一名曾留学美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国民党的所作所为大有不满,但对共产党的主张也不甚赞同,如其所云:“关于政治党派,余均不感兴趣。”(1948年11月12日日记)更由于自己校长的身份,他对左派学生组织的“学潮”也不无反感,并多次公开表示反对,他认为学生的首要任务就是读书。然而,在几次“学潮”中,他以明确的态度表示了有限的支持,这是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害怕手无寸铁的学生会“吃亏”。他更坚决反对国民党抓捕学生,并保护了不少他并不赞同其政治观点的学生,往往浙大的学生有被捕情事,他总是极力予以营救,并且不时去狱中看望;如果他们受审,他也一定要到庭旁听,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大量有关的文字。也是因此,大多数的浙大师生对他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他的那一句话——“吾人总须爱惜青年,不能以其喜批评政府而开除之”,也常常温暖着人们,让人们得以瞻仰这位大气磅礴的校长。不过,可能人们会忽视了他的另一面——真正爱护学生,并不是把学生放到火上去烤。一个优秀的教育家,一个杰出的校长,他有他清明的理性,他的长远的眼光,虽然这些可能会在一个纷扰的时代下被遮蔽、被湮没。同时,今天重新回去考量当年如火如荼的“学运”,应该说除了政党政潮的因素之外,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的因素,比如说当时的教育体制、浙大的学风等等。

竺可桢执掌下的浙大,他和他的同人们是提出并且真正实践了“求是”的办学思想和方针的。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应该说又失之于过分的严厉和整肃,这不免使许多资质和能力较弱的学生惶恐不安。如有些学科的学生在读完一年级的课之后,只有2/3的学生能够升入二年级去,另有1/3的学生不是开除就是留级;有些学生已经读到三四年级了,却仍有因某一门课重读后不及格而被开除;当时浙大的各系各年级,都有一批把关的教授,据说这些“关”真是难以通过,以致每年都有1/3的学生不及格,好多学生暑假不休息,拼命用功想补考及格,可老师出的补考题,往往比大考还要难;还据说读理科的学生,到四年级时都必须修读一门《文选报告》课(只有一个学分,可是要取得及格却真是登天一样难),选取这门课时,必须要在世界著名的杂志上选出一篇与研究专业有关的论文,然后要把它读懂、读通,乃至读到使全系的老师问不倒的地步,然后才够条件上讲台去向同班同学和老师作阅读报告,如果被老师问倒了,那么只好下次重新讲,而这个“下次”就意味着要再读一年。理学院各系的教授都十分重视这门课,因而每一次讨论都十分认真,这对学生来讲,当然就格外恐慌了。其中,物理系的学生最怕束星北和王淦昌两位教授,因为他们二人的知识太渊博了,要想不被他们二人问倒,真是不容易的事(李政道就曾领略过他们的风采)。浙大在当时已然是一所名校了,新生都是参加全国统考被分配来的,可是没想到,他们到了一年级永兴分部报到时,学校规定所有报到的学生都要再考一次,名曰“编组考试”,以便分班,很多新生受不了,有的竟联合起来“拒考”,几乎酿成“学潮”。但他们都尊重竺校长,怕他生气,就派了代表去总部进行解释。竺校长不客气,命令所有拒考的学生都要签名悔过,三天之内如不完成,就停闭永兴分部,这样一来,全体一年级学生500多人只好个个认错,一个个都去注册课签名“悔过”。后来开课了,一年级时几乎是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有考试,只有大年初一那天没有,——过去浙大的学生就是在这样严格的训练下培养出来的。后来因为“学潮”频频发生,染色也就影响到了浙大的学风,就在“于子三事件”沸沸扬扬的时候,有一次考试,竟出现了“二分之一不及格(学分)及必修课不及格二次须开除者有七十人之多”的现象,由此可以想见:当时学生们应该是无比的愤懑吧(也许是“法不责众”,竺可桢听说有“不及格者可从宽留校”的传说,他获知是壁报上的谣言,随即予以辟谣,表示“查无此事”,还是照样执行学校的规章)。当然了,大部分的学生还是尊重竺校长,也尊重学校制度的。不仅是学生,竺校长的威严在全校教师中也很有影响,至于学校的制度和学风等,更是他们的生命,浙大当年的光辉,也在于有这样一支戮力同心的团队,使浙大处艰危之中而不坠。在这支团队中,如光谱专家、物理系主任兼附中校长的朱正元就曾说:“竺校长命令我做的事,我从来没有违抗过。”史地系教授西洋史的顾谷宜教授回到杭州后,临危受命,出任浙大训导长一职,他说:“这是竺校长要我干的,我明知困难,也不能推辞。”苏步青也说过:“凡是竺校长要我干的事,我都干。”他们都是知名的学者,所谓恂恂如也,即便性格暴躁的束星北也是如此。有一年冬天,在贵州湄潭文庙浙大图书馆的门前,石阶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白雪,狂风吹打着门窗,有学生下课后走过这里,看见束星北一个人在雪地里徘徊,学生有礼貌地问他:“束先生,怎么一个人在雪地里?”束说:“声音轻点,竺校长在这屋里,我有事要向他请教。”学生问:“你怎么不进去呢?”他说:“里面有人,等他出来,我再进去。”如是而已。

竺可桢有严厉的一面,更有温和的一面。前者,可以让人“误读”,甚至反感,以至激发出“学潮”;后者,更加可以显示出他的思想和人格魅力。

沧桑鼎革,人在灯火阑珊中。竺可桢却不是转圜如莲转的人,过去浙大发生“学潮”,蒋介石往往责其“过宽”,学生则热情地呼之为“民主保姆”,现在呢,却又斥其“不能对恶势力斗争”。竺可桢到底是夹缝中勉为其难的尴尬角色,后来他的离杭赴沪,也就是这样一种无奈的抉择了。

去留之际

1949年,是沧海桑田的岁月。这年3月7日,是竺可桢的六十华诞。

这天,竺可桢在《浙大日刊》刊登启事:“礼品一概不收,开会一概不到。”此前的6日,学生自治会举行盛大的祝寿晚会,竺校长辞而不往。这天,学生又提出要建“竺可桢图书室”,竺校长说:“人尚健在,何必有此举。”翌日,学生又为他的生日大做广告,他将贺礼一律退还,而学生又向他献上一面旗帜,上书“浙大保姆”四字。这,不过是大时代之中的一个小插曲了。

4月,“红旗漫卷西风”,红旗插到了南京的城头。不久,竺可桢接到杭州市政府转来的教育部部长杭立武的电报:“俞市长烦速转浙大竺校长,望早莅沪。教授愿离校者到沪后可设法。晓峰已到。”国民党溃败,开始抢运人才,浙大训导长、史地系主任张其昀(晓峰)已经奔至蒋介石脚下,从此替代了自杀的浙大校友陈布雷,充任蒋氏的“文胆”,并建议把溃退的路线指向一海之隔的台湾,后来他成为台湾的“教育之父”和“文化之父”。当时浙大哲学系主任谢幼伟、教授牟宗三和客座教授熊十力等,也先期离开杭州,辗转前往广州,他们中有的后来又去了香港,乃至台湾。

竺可桢依然不动。

26日,竺可桢听说国民党军警闯进上海“交大”并逮捕了80多名学生,他为浙大师生的安全感到担忧,遂于翌日接连走访浙江省教育厅长、省政府秘书长、省保安司令,询问军队是否会开入浙大捕人,但是并未得到确切的答复。他当即给杭立武复电:“沪校疏散,浙大师生震惊,此时暂难离杭。”不久,他得到了省主席和保安司令“决不入浙大捕人”的保证,而杭立武又再次来电催促。何去何从呢?竺可桢舍不得丢开浙大,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当局既然表态无捉人之意,“余已无留浙大之理由”,“兼之杭州谣传日多,谓余将出任维持会副主席,故余若再留浙大,极难剖白对于政治上有何关系,因之决计暂时避开”。此时教育部又要竺可桢去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去工作,竺可桢决定认真考虑一下,究竟应该去哪里呢?

把自己同国民党绑缚在一起,早已不看好国民党的竺可桢决定不走这条道路;共产党么,自己又陌生得可以。这时,国民党浙江警备司令部转来一个信息,仍要他奉命离去,竺可桢预感到危险,多番思考,“不得不出之一走”。于是,他决定单独潜往上海,在上海的中央研究院作进一步的观察,再做决断。不久,他带信给夫人:“决不去台湾或广州。”随之,他再次回拒了杭立武“要事相商”要他去台湾或厦门的命令,并提出辞职。竺可桢又写信给浙大的同人,说自己“于狂风骤雨中仓皇出走,抛十余年共患难之友朋、生徒、妻子于不顾”是出于无奈,希其见谅。至于上海各报发表的竺可桢已飞抵台湾的谣言,他说:“兄等置之一笑可耳。”没想到,在上海潜居,偏偏碰上了身怀使命抵达上海的“小蒋”。

5月6日,竺可桢“途遇蒋经国”。据有人回忆:是日,竺可桢正从研究院的楼梯上走下来,恰好碰见了蒋经国,蒋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随后马上说:“我叫人去为你买机票。”竺可桢回答说:“历史兴替,大势已去,台湾能维持多久?您与令尊经历不同,依我看,您也不必去台湾了。”听了这话,蒋经国生气地说:“人各有志。”于是两人不欢而散。据当年浙大学生的谢觉民的回忆:多年后他去台湾,蒋经国曾单独邀请他午餐,并亲口对他说:“当年我奉父命,邀请令师竺可桢先生前来台湾,可惜他未能前来。”另据中科院院士吴征铠先生的回忆:竺可桢与蒋经国会面后,为了摆脱可能的纠缠,竺可桢随即和中央研究院院士、化学家吴学周商议,吴建议竺立刻迁到比较封闭的一间化学实验室(这个实验室的安全门是钢制的,窗子也是如此,并有帘子和百叶窗,门窗关闭后,外边什么也看不见),此后竺可桢整日闭门,只在屋中看书消遣,当时上海有的小报报道竺可桢“失踪”了,这样才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此后,竺可桢又谢绝了傅斯年的来电邀请,至5月27日上海已解放,《大公报》终于公开了“竺可桢未去台湾”的消息。

竺可桢的选择并不出人意料,他早已绝望于国民党“不自振作,包庇贪污,赏罚不明,卒致有今日灾害颠覆”,他还亲睹了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而秋毫无犯(在中央研究院,他见到解放军“站岗者倦则卧地,亦绝不扰人,纪律之极佳诚难得也”),同时他确信:自己前半生无法遂愿的科学、民主、自由、仁爱,在新社会中应该是大有希望的。于是,在沧桑鼎革之日,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解放军之来,人民如大旱之望云霓,希望能苦干到底,不要如国民党之腐败;科学对于建设极为重要;希望共产党能重视之。”

也几乎是同时,早在抗战尾声时参加并成为由周恩来指示而成立的中共外围的“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理事长的竺可桢,却听到了浙大居然发生了“拒竺”运动的消息:1949年6月8日,竺可桢忽然收到夫人发自杭州的信函,得知浙大校内的壁报竟然在指责他“受英美教育之毒,做事不彻底,不能对恶势力争斗,只剩了些科学救国空谈”。又说:“竺对于旧的固然厌恶,对于新的心存怀疑。但民主与反民主不容有中间[道]路的,而竺某偏偏走了中间毁灭之路。”显然,这不是空穴来风。

1949年1月,竺可桢还在杭州时,为了尽量躲避战火、减少人民的损失,社会有识之士成立了“浙江人民促进和平委员会”,竺可桢是常委之一;4月,又成立了浙江省临时救济委员会,竺可桢也是常委之一,当时浙大也成立了一个“应变执行委员会”,但到了25日,浙大已是“学生自由行动,学校已入无政府之状态”(《竺可桢日记》)。5月3日,杭州解放。对于自己当年的抉择,竺可桢在后来“洗澡”运动中的《思想自传》中说:“首先由于国民党特务视浙大为眼中钉,而且从他们看来我是站在学生方面,是他们的对立面,在他们撤走以前,有可能做些对我不利的事情。其次,我对共产党办学方针毫不了解,不如回中央研究院重理旧业为适当。”正是这“两头不到岸”的局促情景,触发了当年浙大的“拒竺”风波。

据当年浙大学生许良英(物理学家、社会活动家)后来在《幻想·挫折·反思·探索——波涛一生的心路历程》中的回忆:当年浙大的中共党组织,原发端于浙大在贵州办学时由史地系吕东明、电机系李振铭(李晨)两位学生所建立,并由中共南方局组织部领导,但当时未建立支部,直至复员回杭州以后,即1947年2月才建立了支部。在“反饥饿、反内战”运动的后期,中共上海局青年组的成员洪德铭(化名张新之)来杭州指导工作,8月,浙大党支部进行改组,许良英任书记。12月,中共上海局决定成立杭州工作委员会,指派洪德铭为书记,钟沛璋和许良英为委员,浙大支部书记改由李景先接任(因过于暴露,不久改由吴大信担任)。至1948年2月以后,领导杭州工委的是中共上海局上海学委副书记吴学谦(后为外交部部长)。暑假时,中共杭州工委总结工作,认为浙大近几个月的工作显得混乱,斗争过于频繁,即从4月到6月,全校性罢课搞了五六次;部分党员轻信解放军将于该年5月渡长江的谣传,竟以学生自治会名义出布告召开“渡江座谈会”,结果,群众疲惫不堪,骨干过于暴露。这说明当时中共党组织也意识到浙大的“学潮”过左。此后的1948年9月,中共浙大支部升格为总支,由周志成任总支书记;到了1949年3月初,中共上海局杭州市委成立,林枫为书记。5月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杭州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告成立,谭震林为主任,谭其龙、汪道涵为副主任。当时在上海的竺可桢从陈毅处获知:共产党决定实行宽大政策,胡适、傅斯年、翁文灏等“均无避去之需要”,陈毅还表示要让新任杭州市长谭震林去浙大拜访竺可桢云云。可是不久,竺可桢就听说了浙大“倒竺”的消息。

无疑,此前和当时竺可桢的一些言行并不符合新的浙大校长人选的身份。

在1940年10月20日竺可桢的日记中,记录了他与马寅初的一次谈话。当时马寅初因大胆抨击国民党豪富声名大振,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马寅初近来对于孔、蒋大肆抨击,——渠颇信共产党为较有办法,认其领袖能刻苦为可佩。”不过,竺可桢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余告以共产党以苏联为背景,惟Stalin之命是从,不能与中华民族之利益相吻合。蒋纵容孔令仪、令侃、宋霭龄辈贪赃受贿,固属不符舆情,但国家欲养成全国爱戴之领袖亦不易。故以忠言劝告为善策,莫为共产党所利用也。”1941年4月24日,竺可桢在向学生演讲时提及外交情形,“批评苏联各国均只知利害,不管是非,将来自食其果。我校求是精神,即只知是非,不顾利害”。如此等等,显然他与新社会不无隔膜。也就在他离杭赴沪时,竺可桢得知“杭州一切安好,并无轰炸城站及浙大之事;并知5月3日杭州之解放极为平安。学校尚未接收,但照常上课。每人曾由文教处发三千元之人民币,教授与校工一律待遇。校务会议常务委员为蔡邦华、王劲夫及谭天锡三人云云。……振公函则谓杭州市长谭震林已按中共当局令余回浙大主持。如此信确,乃其不幸之事,因余对浙大校长一职实已厌恶万分也……”。看来就是竺可桢自己也不愿意继续担任校长了。6月2日,他写信给蔡邦华、王国松、谭天锡及所有同事、学生,恳切地表示自己不回浙大了:“十四年来,弟在浙大虽竭尽绵力而仍不免左支右绌,烂额焦头”,现在年达耳顺,精力日衰,更应“退让贤路”。长期的校长生涯已使他心力交瘁,他想回到科学研究的本行中去,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心愿。

但问题不在他主观上的愿意不愿意,而是客观使然的不可能了。

4月29日竺可桢校长秘密出走之后,原来的校务委员会已停止工作,为了维持学校,农学院院长蔡邦华等14人发起成立了临时校务委员会,由原校应变委员会主席严仁赓教授为临时主席,选举蔡邦华、王国松(工学院院长)、谭天锡(讲师助教会负责人,土木系讲师)为临时校务委员会常务委员。6月6日,杭州市军管会决定对浙大实行军事接管,并派出军代表林乎加、副军代表刘亦夫到校进行接管,接管小组成员由严仁赓(法律学系教授)、孟宪承(教育学系教授)、陈立(教育学系教授)、范绪箕(教育学系教授)、张君川(教育学系教授)、黄焕焜(教育学系教授)以及中共地下党员刘潇然、许良英和学生自治会主席包洪枢等9人组成,随即该小组宣布:“指出嗣后浙江大学是人民的学校,担负着培养人才的重大任务。目前工作仍由临时校务会议执行,但一切措施,应有军事代表签署始能生效力。”又宣布停止中国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等一切反动组织的活动,违者严惩不贷;查封原文学院院长张其昀教授的全部文稿、书籍及全部财产;将师范学院撤销,将教育学系并入文学院;又决定将历史系停办一年(至1950年,宣布停办法学院、历史系、哲学系),师生予以遣散,仅留下12人组成学习班,学习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和毛泽东著作。多年以后,忆及这段往事时,谭其骧教授说:“1950年浙大宣布停办历史系,我不得不离开浙大,转来复旦。我相信,浙大若能像竺老当校长时那样继续办下去,我是不会离开浙大的。”

9月1日,竺可桢在日记中记曰:“上海发表马寅初浙大校长,江华杭州市长。”竺可桢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不久,他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浙大被接管之后,军管会听任左派学生和助教“取报复主义,停聘教授六十余人之多,储润科、朱正元、胡刚复等均在其内,职员如赵凤涛亦在其列,全以过去有恩怨关系为主,而不问教授法、学问之如何也。——可知浙大接管情形与北大、清华、南开可谓全不相同也”。在被停聘的人员中,除了国民党背景的诸葛振公等以及“训导处”全部人员,还有过去因反对学生罢课而罢教的郦承铨、王焕镳以及谢家玉、赵松乔、竺士楷等。至于竺可桢,无疑已不再是校长的人选了。而竺可桢花费13年心血创建的浙江大学,延至1952年院系调整,原来的浙江大学,终于面目全非矣。

然而,就在竺可桢逗留上海的日子里,一些浙大师生和上海浙大校友会还多次请求他返回浙大继续主事,不过,已在浙大服务了13年的竺可桢心意已决,何况此时竺可桢夫人也从杭州来信,向竺可桢明确表示:他“若回浙大,她就要分居”。那么,以下的场景就是最后的一幕了:

7月3日,上海浙大校友会举行年会,内容之一是热烈欢迎竺可桢校长。两周之后,北平中山公园又有浙大校友两百余人集会,恳切请求竺可桢回浙大继续长校,外语系学生裘克安甚至还提议发起请竺可桢回校的签名运动,此情此景,可谓情真意切,竺可桢为之动容,言不能答。但竺可桢仍在日记中说:“余表示决绝不干,谓余在浙大十三四年,自四十六以至六十岁,实为余之壮年时期。现已达衰老,应让余退休。因大学校长职务繁重,非老朽如余所能胜任也。”

10月16日,竺可桢出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此前的9月16日,他与陶孟和、吴有训等联名写信给赵元任等旅居海外的学者,告知他们:上海解放四个月以来,“于人民政府领导下,各方面奋力建设均获相当进展”,因而热诚动员他们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接着,竺可桢北上履新,开始了他人生的又一崭新篇章。

不过,在此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服务浙大的13年,仍然是竺可桢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他不时要翻开日记,回忆那些风雨如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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