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中朝日韩关系的“分化重组”引发广泛关注。
习近平主席访韩带来了中韩关系热络，日本宣布部分解除对朝制裁又使得日朝关系走近，与此形成鲜明對比的是中朝关系和日韩关系的冷淡。这一大范围的关系重组的确罕见，由此产生的问题是，东北亚形势发展是否到了一个转折点？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是否生变？笔者认为，中朝日韩关系分化重组代表了东北亚局势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客观上有利于打破朝鲜半岛的冷战结构，但是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并未发生质变。
中朝日韩关系分化重组
中朝与日韩分属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虽然阵营对立的结构早已随着冷战结束而松动，但并未彻底瓦解，且不时出现安全对立加剧的态势，如2010年“天安舰”事件；中日“撞船事件”发生后，美日韩三边军事合作强化，地区安全对立大有“回到冷战”之势。当前，中朝日韩关系变化的异常之处在于，分属于不同阵营的国家间关系大幅升温，而同一阵营的国家间关系相对冷淡。
2013年年初中韩新领导人上台以来，双边关系急速升温，主要表现在政治与安全关系的提升。朴槿惠总统打破韩国总统先美日、后中俄的出访惯例，在访日前率先访华，受到中国高规格接待。此外，中韩战略沟通进一步加强。中国国务委员杨洁篪与韩国总统府安保室长金章洙举行了首次对话，双方在对待日本侵略历史问题上立场默契，同声谴责日本美化粉饰侵略历史的行径，强烈抗议日本首相安倍参拜靖国神社。应韩方请求，中国在哈尔滨建立了安重根义士纪念馆，在西安韩国光复军驻地旧址设立了纪念标志石。
2014年7月习主席访韩，政治意义非同寻常。其一，习主席访韩，是中国元首首次访朝之前访韩，这在中国与朝鲜半岛关系史上史无前例。其二，这是习主席上任以来首次专程访问一个国家，充分表明了中国对韩国的重视。通过此访中韩在加强高水平战略沟通、加快签署中韩自贸协定、人文交流等方面达成共识，进一步充实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中韩关系升温的同一时期，日朝也迅速走近，在“绑架悬案”上达成协议。2002年9月和2004年5月，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两次访朝，带回了被绑架的五名日本人。此后朝鲜坚持绑架问题已经解决，拒绝与日本谈判。日本于是在六方会谈和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框架下对朝施压，并在朝鲜申报核计划和启动“去功能化”措施后，拒绝向朝提供能源援助。2008年以来，日朝就绑架问题恢复谈判，会谈时断时续。2012年12月，一贯重视绑架问题的安倍晋三复任首相，日朝接触活跃。2013年5月，安倍首相的政治顾问饭岛勋访朝，引发外界有关安倍访朝、日朝关系突破的猜测。此后经过在沈阳、北京、乌兰巴托等地的多次会谈，日朝于2014年5月29日在斯德哥尔摩达成协议，朝鲜承诺启动“全面”调查，不仅调查“所有被绑架者”，而且扩大为“在朝境内的所有日本人”，日本则同意根据行动对行动原则，分阶段解除对朝单独制裁。之后，日本外相岸田文雄透露安倍可能访朝的信息。
同一时期，中朝关系趋冷。朝鲜与韩国都是中国的近邻，发展中朝关系与发展中韩关系并行不悖，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选择。中国一贯致力于维护中朝传统友好关系、发展中韩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但是，2013年2月朝鲜第三次核试验以来，中朝在核问题上的分歧尖锐。与中韩频密的高层来往相比，中朝高层往来稀少，其间只有两次高层访问。一次是2013年5月，朝鲜劳动党第一书记金正恩特使、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常委崔龙海携带金正恩亲笔信访华；另一次是2013年7月，中国国家副主席李源潮访朝参加朝鲜战争停战60周年纪念活动。
在中朝关系冷淡的同时，同为美国盟国的日本和韩国关系也持续冷淡。2012年5月日韩首脑会晤后，双方迄今再未举行峰会。日韩在历史和领土问题上的争端加剧，安倍执意参拜靖国神社，在“慰安妇问题”上立场倒退，就“河野谈话”的出台经过发表调查报告，招致韩国强烈抗议。
战略较量的投射
中朝日韩关系的分化重组在很大程度上是东北亚有关国家围绕朝核问题、地区秩序开展战略较量的反映。
一方面，地区国家关系的变动是因“核”而动。2008年12月六方会谈停滞以来，朝核问题的解决陷入困境。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上台后将朝鲜拥核国地位写入宪法，不断完善核武装力量的体制机制建设，实行核与经济建设并进路线。朝鲜执意发展核武遭到了联合国安理会新一轮制裁，国际处境极其孤立。朝鲜第三次核试后，美国虽然对朝继续实行“战略忍耐”政策，但朝方也很清楚，在不弃核的情况下难以打开对美关系。朝鲜在“绑架”问题上做出让步，既可以分化美日韩三边对朝施压，也可以通过改善对日关系迂回改善对美关系。对朝鲜来说，改善对日关系也有利于减轻制裁造成的经济压力。日本宣布部分解禁对朝制裁措施后，日朝人员往来限制减少，日本“朝鲜人总联合会”负责人可以前往朝鲜，便于朝鲜加强对该组织的指导；解除汇款申报限制后，朝鲜可以得到更多来自在日朝鲜人的资金，这些经济好处虽然不太大，但对处于制裁高压下的朝鲜来说聊胜于无。
此外，朝核问题还成为中朝关系冷淡、中韩关系升温、朝韩关系对立延续的直接因素。朝核分歧导致中朝关系疏远。朝鲜第三次核试后，中国更坚决地主张半岛无核化，中国交通部公开发布执行安理会第2094号决议的公告，中国银行、中国建设银行等商业银行与受到制裁的朝鲜外贸银行等停止了商业往来。中国商务部、工业和信息化部、海关总署、国家原子能机构四部委联合发布了禁止向朝鲜出口两用物项和技术的清单。中韩在朝核问题上的共同立场推动了双方的合作。2013年6月发表的中韩联合声明中，“双方一致认为，有关核武开发严重威胁包括朝鲜半岛在内的东北亚及世界和平与稳定”。2014年7月发表的中韩联合声明则“再次确认反对半岛核武器的坚定立场”。
另一方面，围绕东北亚地区未来秩序的塑造，地区国家间竞争加剧。伴随地区各国实力的消长，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正酝酿变化。有关国家纷纷开展新的战略部署，谋求在东北亚的战略角逐中占据有利地位。日本推进政治和军事大国化的步伐加快，积极提升在地区安全事务中的发言权。通过加大对朝外交，日本可以收到“一箭三雕”之效：争取战略主动，提升其对朝鲜半岛事务的影响力；刺激韩国神经，牵制中韩联合对日，减轻日本在历史问题上的孤立处境；与中国竞争，降低中韩关系走近对日本的冲击。就在习主席访韩当天，日本宣布解除对朝部分制裁，这一动向立刻吸引了国际舆论关注，与中国较量的意味浓厚。
韩国近年来推进“全球韩国外交”，大幅提升了其国际影响力，并通过举办G20峰会、核安全峰会等方式，在经济发展、国际影响力等方面对朝鲜的领先优势不断扩大。朴槿惠总统谋求平衡推进对美、对华关系，积极充实中韩战略合作的内涵（一方面是认识到中国对韩国的战略重要性增强，另一方面也有针对朝鲜的考虑），谋求在朝核问题、统一问题上争取中国更大支持，在对朝关系中占据上风。
中国新一届领导人上台后，对外致力于谋求和平稳定的周边环境，召开了建国以来的首次周边工作座谈会，提出了“亲、诚、惠、容”的理念，致力于构建周边命运共同体。中国外交增强了主动性，转向更加积极地有所作为。加强中韩政治与安全关系，可以弥补双边关系的安全短板，也有利于联合应对日本政治右倾化、军事大国化趋势，塑造东北亚的秩序构建。
“异动”并非质变
中朝日韩关系的分化重组与朝核问题的博弈、有关国家的战略竞争加剧有关，但并不意味着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生变。东北亚是大国力量汇集之处，大国力量对比和关系变化起着决定性因素。美日同盟联合对华仍是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的基本特征，美国因素仍是关键，牵制着中韩、日朝改善关系的范围。
冷战结束后美日同盟的主要防范对象指向中国。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美日对中国崛起焦虑感上升，担心中国崛起挑战东北亚地区秩序，因此，美日强化了同盟关系。美国积极支持日本发挥更大作用，为美国分担责任，日本则借美国抗衡中国。在解禁集体自卫权上，美国给予日本大力支持，称解禁集体自卫权有利于日本为区域和全球和平与安全作出更大贡献。对于中韩关系的热络，美国虽然表态欢迎，暗地里却严防中韩合作削弱其在东北亚和亚太的主导地位，对韩国靠近中国予以牵制。安全上，美国借部署“萨德”（終端高空区域防御系统）牢牢掌握住韩国的战略选择。经济上，反对韩国加入有可能损及美国主导地位的经济倡议。对于中国倡议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美国担心将削弱其主导的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反对韩国参加。对于日朝关系的走近，美国则严防其削弱美日韩对朝统一战线。2014年7月7日，美国国务卿克里与日本外相岸田通话时，提醒日本不要与朝鲜讨论核问题，克里表示“美日韩必须团结一致对朝施压，否则没有意义”。
在美国因素的牵制下，中韩、日朝关系的未来发展要打破东北亚固有的阵营结构很困难。从此次习主席访韩看，中韩在政治安全上的分歧难掩。在重启六方会谈问题上，中国主张先谈起来，“平衡解决各方关切”；韩国则与美国保持一致，坚持朝鲜应率先采取弃核措施显示诚意。在美国部署“萨德”反导系统上，中国一向认为朝鲜半岛缺少地理纵深，部署“萨德”系统没有必要，还将引发军备竞赛。韩国曾承诺不参加美国反导系统，但在美国压力下态度反复。2014年7月21日，韩国国防部发言人表示如果美方邀请韩国加入“萨德”系统，韩国将予以考虑。在对待日本侵略历史和右倾化问题上，中韩并未如外界期望的那样出现 “共斗”日本的局面，中韩联合声明未提及日本，只是在附件中加入了共同研究慰安妇问题的内容。据报道，习主席与朴总统会谈时，提议中韩共同举办活动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和朝鲜半岛光复70周年，但韩国并未对此回应。看来，中韩关系无论如何发展，只要韩国仍是美国的盟国，中韩安全合作就会受到制约。
日朝关系要实现正常化这一更大突破很困难。日本在反对朝鲜核导项目上的立场并未改变，对于朝鲜2014年6月29日发射导弹，日本提出了严正抗议。日本对朝鲜的单边制裁主要针对的是朝鲜核导项目，同时，日本也执行安理会决议所规定的对朝制裁，朝鲜要获得更大好处很困难。更大的困难可能在于，即便朝鲜竭力开展对绑架日本人问题的调查，也难以改变日本国内对其的负面舆论。
从同一阵营的关系看，中朝关系将是“冷而不僵”，日韩关系则“斗而不破”。除了核问题外，中朝间正常的经贸来往仍在进行，长期形成的传统友谊仍有很深的基础。对中国来说，发展对韩关系与对朝关系并非“零和游戏”。7月1日，外交部副部长刘振民在中外媒体吹风会上，特别提到习主席访韩是中韩协商好的一次活动，“不针对第三方”，实际上是说给朝鲜听的。此外，日韩关系也有好转迹象：近日，韩国六方会谈代表团团长黄浚局访日，要求日本维护美日韩团结。据报道，日韩将举行外长会，讨论双边关系问题。与此同时，美日韩三边合作并未中断，今年的香格里拉对话间隙举行了美日韩国防部长会晤，三方海上联合军演近期又一次举行。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政治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本文选自：世界知识 2014年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