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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子谔揭密沙飞档案:陈望道盛赞沙飞摄影艺术档案揭秘

年度工作报告 时间:2023-07-05 16:40:08

(一)

沙飞为了逃避国民党当局的通缉追捕,离开上海之后,要到广州去办摄影作品展,路过汕头时,他与妻子王辉意见相佐,闹了个不欢而散。

沙飞在广州的影展虽然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功,但与王辉那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相逢与别离,却时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而且债台高筑,更使沙飞陷入窘迫境地,受着另一种经济拮据的逼仄之苦。一天,他在家正坐拥愁城,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喊:

“沙先生在家吗?”沙飞起身看去,是一个头戴礼帽,身着长袍马褂的中年男子,挺胸叠肚地走了进来。

“我就是。”沙飞站起来说道。

“幸会,幸会。”那中年男子伸出两只肥厚的手掌,抓住沙飞的手,使劲地握着:“真是幸会呀!沙先生的摄影展览,真是太了不起了,一鸣惊人,一鸣惊人呐!近日报章迭载,沙先生真可谓饮誉穗城、驰名寰宇了……”

“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沙飞直截了当地问道。

“呃、呃、呃,是这样的——”那戴礼帽的中年男子“呃”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他造访的目的。由于“沙飞摄影作品展”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沙飞颇受青年学生的歆羡和推崇。他想借“沙飞”这名字办一家美术照像馆,他投资3万元,每月付给沙飞500元的报酬。

“哈,哈,哈……是想用我的名字做钓饵吗?”沙飞听他说完来意之后,仰头大笑起来,对他言谈话语中的铜锈气息,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厌恶情绪:“要是没有人上钩呢?”

“沙先生名声大振,青年学生说起来无不伸大拇指,啧啧称道,艳羡不已。我想是不会的,非但不会,且会趋之若鹜,争先恐后的。”

“这么说,你我合伙起来,做沽名钓誉的勾当?”沙飞正色问道。“你给我走!你走!”

“我走,我走,”戴礼帽的仍嘻皮涎脸地递上一张名片拱手道:“在下还是那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兄弟恭候着沙先生光临寒舍。”

说完这才走门去。

那戴礼帽的一走,家里人甚至来家走亲戚的亲友,响起了一片惋惜的责怪声和敦促的劝说“传崽呀,你能不能先同他合伙开一些时,等把债还清后攒点钱再散伙,也不迟呀!”姆妈也过来哀怨地劝道:“你看这个家,这多张嘴,等米一下锅,叫我看,这简直是菩萨送来的一个‘福星’呀!”

“姆妈,你老人家想想,他败坏我的声誉,能是‘福星’?沙飞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他是‘祸星’还差不多。”

“大哥,要不,你写封信听听我大嫂的意见?我大嫂可是个有主意的人。”一个沙飞的堂弟也好心规劝。

这似乎倒提醒了坐在一旁缄默无话的父亲,他掏出了一封信,由沙飞弟妹传递给了沙飞。沙飞拆开一看,便踉跄了两步,好像要摔跤一样,然后,便愣愣怔怔地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二弟司徒铃忙过来,凑近看了看沙飞的眼睛,正要拉着沙飞的左手腕号脉。他心想大嫂的信中写了什么呢,致使大哥精神受到这五雷轰顶一般的刺激?

只见沙飞将嫂嫂的信一把揣在衣兜里,猛推了司徒铃一把,司徒铃趔趄了几步,刚刚站定。

“彤弟,去给我拿笔拿纸来。”沙飞大声喝道。他见司徒彤还愣在那里,又喝道:“我叫你给我拿笔,你聋了?”

司徒彤拿过笔、纸来后,见他大哥汗流满面地朝着门扇站着,嘴里好像念念有词地在嘟哝着什么。最后听得比较真切的是“大海把你毁灭”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见司徒彤拿来了笔、纸,便一把接了过去,将纸垫在门板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大字,然后扔掉纸笔,竟“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浑身狂颤不已,最后一头撞在门板上,昏厥过去……司徒彤和别的弟妹们忙着将他抬至里屋的床上。司徒铃给他掐了掐“人中”,才慢慢苏醒过来。

司徒彤忙到外屋,拣起大哥写的那张纸一看,上面竟是逸笔草草地写着八个字:“誓不屈服,牺牲到底!”

大家面面相觑,大嫂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呢?司徒彤和全家人都狐疑不解……

(二)

王辉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呢?竟使得沙飞如同遭了五雷轰顶一般地昏厥过去。不仅是司徒彤,几乎所有的家人都在心里提出了这个疑问。

王辉的最近思想确实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应该是由“量变”到“质变”的一个飞跃。

国难日亟,全国不愿做亡国奴的男女热血青年,都在抗日救亡运动不断发展的形势下,积极寻求抗日救国的途径。

王辉便是这千千万万热血青年中的一员。就在1936年的夏天,汕头《星华日报》发起、组织“拉丁化新文字研究会”,王辉和妹妹都去参加,经人介绍,与李碧山(越南籍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后改名李班,曾任越南外贸部长,1981年逝世)认识了,这人瘦瘦的,但很精明强干,口才也很好,讲起话来,极具雄辩力和感染力。常同王辉他们几个青年讲抗日救亡的革命道理。

1936年冬,就在沙飞从上海回来的前几天,王辉在李碧山的介绍下,参加了华南抗日义勇军,成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华南抗日力量中的一名女战士。

就在这个当口上,沙飞从上海回到了汕头,由于他在上海拍摄鲁迅生前最后的留影和殡仪等的摄影作品,被多种报章刊登,被美专勒令退学并受到上海国民党当局的通缉追捕。按照一般的避灾祛祸的成法,沙飞正应该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才是。既然回来了,这便是大大的幸事,先蛰居些时,待风头避过之后,找族叔说说情,还回汕头电台工作。然后与王辉一同在当地从事抗日救亡工作,也不难成为华南抗日义勇军的战士——即王辉的战友。共同来完成秋瑾未竟的振兴中华的事业,这不正是他们取名“慕秋”和“振华”的报国夙愿么?!

不料沙飞深夜归来,当王辉还沉睡在朦胧的梦乡里,啊,那是多么甜蜜,多么温馨,多么浪漫而诗意氤氲的时刻啊!那是多么令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一夜啊!可天不亮,他便收拾好行囊,风风火火地要走,要到广州去,而且是去办“沙飞摄影作品展览”——展览的正是“鲁迅先生生前最后的留影和殡仪活动”这些上海国民党通缉追捕的“要命”内容的照片!

更要命的是,他们在广州举办的“沙飞摄影作品展览”,已经在报章等公开媒体上有了广泛的反响。她昨天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广州《民国日报》1936年12月3日的副刊《艺术》第14期,发表壁子《本周两个艺展》,文章说:

“本月三日至五日,长堤青年会敦请上海黑白影社社员沙飞氏开个人摄影展。摄影展我们看的多了,而且是每天都在冲晒商店门前开着,但我们看到的,几乎没有例外是以风景、静物及裸体为题。能够意识地用反映在镜头上的社会各个角落里的现实生活为主题的摄影展,似乎还没有,所以沙飞这个影展是值得介绍的……。统观全部作品,与一向的摄

影展在质上略为不同,这是摄影界的一个新动向,很希望能够给南粤中爱好艺术者以一个好的印象。”

另外,广州《南国青年周刊》1936年12月14日刊登黎觉奔《参观沙飞先生的摄影个展回来》一文,说参观沙飞个展“给了我很深的感动”,“不能不算这是我人生史上一个意外的收获”。作者说:摄影该是艺术的一部门,但是在画报和杂志上,摄影展览会上看到的作品,“能给我较好印象的可算是极少极少,察其原因,是因为一般的摄影师完全忽略了艺术的价值就是拿来作斗争的武器,他只视摄影为一种消遣品,作为一种娱乐的玩意儿罢了。”

他这不是飞蛾投火,引火烧身么?!

你看,他去得那样的绝决,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家庭的温馨留他不住,夫妻的恩爱留他不住,儿女的牵挂留他不住,柔情蜜意留他不住,(极力装出的)河东狮吼也留他不住!总之,他沙飞心里只有艺术,只有他的新闻摄影作品,只有他东奔西跑地拼命“抓镜头”——这便是他继承鲁迅精神,报效祖国的一切!家庭、爱妻、孩子以及这个世界上别的一切,似乎在他心目中都退隐了,淡化了,如同朝雾一般地消散了……

也是在沙飞出走那天的凌晨这个时间,王辉想着令她伤心落泪的一切,想着令她牵肠挂肚的这一切,想着令人痛彻心脾的这一切,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王辉要将心里所认识到的这一切的一切,迫不急待地倾诉给沙飞听,她在桌前坐了下来,胸中的波涛在笔下汹涌澎湃地奔涌起来,若河堤决口而东注,若瀑布飞流而直泻……她对爱情的执着,对热恋的渴求,对委屈的忍受,对艰辛的坚韧,对事业的追求,对祖国的忠诚,对命运的抗争,对声誉的恐惧,对危殆的发现等等……都化作了她笔下的风涛雷电!

然而,她忽然停住了笔,沉吟了片刻,把写就的七八张信,扯了个稀巴烂!扔进了废纸篓。待她重新坐下来之后,她只写了几十个字的一封信:

沙飞:

你好?希望你能回到汕头。否则我提出离婚。当初,你我无条件结婚,现在也无条件离婚。

王秀荔 1936年12月

半个多世纪后的王辉,在回忆当初写这封信的情景时,写道:“我想,沙飞不可能同意离婚,他爱我,爱孩子,收到信会立即回汕头,我们可以好好当面谈。没想到他并没有回家,过了二三个月,我收到他的来信,同意离婚。我没再写信解释什么,只吞下自己酿成的苦酒,从此天各一方。然而,王辉没有料到,这封信对沙飞的情感打击,可以说是酷烈到了致命的程度。沙飞在1942年申请加入共产党时,写的《我的履历》中有这样的一小段文:“生活的压迫,妻子的威胁,商人的利诱和自己的矢志不移的愿望,发生了极大的矛盾。这矛盾曾经使我动摇过,痛哭过,甚至企图自杀过。但是因为随即记起了鲁迅的一言‘能生、能爱,才能文’和托尔斯泰的‘不要让现实的大海把你毁灭’,于是我才以衫袖揩干了热泪,执起笔来,写下这么八个字:‘誓不屈服,牺牲到底’。然后大笑起来,回了妻子一封同意离婚的信。”

王辉当然也根本不可能想到,由于这封信给沙飞带来的巨大精神刺激,使得他情绪经常处于极度亢奋和愤慨状态,从而酿成了以后一场难以预料的横祸!

(三)

沙飞就在给妻子王辉写下了“同意离婚”的离婚信之后,仿佛他的生命经历了一次蜕变的极端苦痛。

痛定思痛,痛如何哉!

但他终于从这创巨痛深中站立起来了。第二大,天刚蒙蒙亮,他便动身乘早车到香港去,找他熟识的正在天一影片公司任布景师的郑来明君,一方面想求得他的经济援助;另一方面想同他深入地探索艺术表现,特别是新闻摄影艺术表现等方面有关的问题。要知道这方面他得到过鲁迅先生的直接指导哩!

找到郑野夫后,颇让沙飞失望。因郑野夫正在摄影棚里搭堂景,如同猿猱一般地攀上滑下,为生计所迫,实在已无闲情逸致与探讨艺术表现问题了。

当他一再直率地问沙飞找他有什么事时,沙飞只好说出了自己由于办影展,此时债台高筑,景况窘迫。盼他根据自己的情况,能不能帮帮忙?因李烨他们借给沙飞的钱,有的是从别人手中挪借的,有的也是自己仅有的一点购置木刻器材的钱,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急……

郑野夫面露难色,撮着牙花子考虑半天,才勉为其难地说:“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你,可是,……你得把你的相机给我留下。”

“你身上有多少钱?”

“80元港币。”

身上这相机,还是王辉一下子拿出500元,为了圆他的所谓“前进的摄影家”梦时买的。“这几年来,一天天陪伴着自己,与王辉和大力、小力一样,也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自己生命的另一部分,已经如同蛇蜕蝉化一样地剥离掉了,哎,人是物非!……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悲凉心境,不表露出来,忍痛割爱地说:“行,就这样罢。”

他从身上取下相机来,摩挲带着自己体温的镜头盖时,一种奇异的幻觉产生了:他好像抚王辉光滑的发鬓、抚摸着自己儿子、女儿柔顺的头发……

当郑野夫将80元港币塞进他的衣兜,他转身离去时,眼泪便禁不住扑籁籁地滴落下来……

回到广州后,花10元钱,在旧货摊上买了一架破旧不堪但还可勉强使用的F4.1/250的摄影机。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在唤他,转过身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戴礼帽的商人。今天他却穿了一身西装,由于人胖,西服紧箍在身上,就像装满了面粉的圆鼓鼓的面袋一样。

“沙先生,我们合作的事考虑好了吗?”满面油汗的脸上,掩饰不住幸灾乐祸一般的快意:“这是何苦来哉?把自己心爱的摄像机都变卖了,还硬撑着……这,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啪!”沙飞一听这话,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莫大的污辱,气得哆嗦起来——以致不能已,立时,浑身燥热难耐,体内涌动奔突着熔岩一般的无限能量,使身体膨胀得要借助爆炸一般的爆发才能释发出来……沙飞伸手便狠狠地掴了那商人一记耳光!自己也不曾想到,这一耳光掴得之快,就像一摁“快门”,只是“咔嚓”一下,倏地一闪那样快捷了当。倏忽之间发生的这一切,竟连沙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只是傻愣愣地立在那里……

“好!好!你敢打老子……”那商人一手捂着立时隐显出五指血印的脸庞,一手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礼帽,胡乱扣在头上,瞪着眼珠子对沙飞吼道:“沙飞,你小子以为你是谁?是拍照、展览鲁迅照片的反动分子!你小子等着,老子这就去警察局报案,有你小子好瞧的。”那商人气极败坏地吼完,便悻悻地走了。

沙飞急忙跑回家中,向家中的父母和弟妹,说了刚发生的追悔莫及的一切。

他自忖,为了不使这飞来的

横祸累及家人,他必须马上离开家,要是回沪呢?人家知道我来自上海,码头车站恐都布上了警探,再说上海那边也会有通缉令追捕,回上海绝对不行;汕头是回不去了!想起来便使沙飞彻骨地心寒……匆忙之间,只好仓惶入桂了。

他自己赶紧收拾行装,让母亲和妹妹帮他焚烧进步书籍,让弟弟司徒彤用两块硬板夹将所有展览的大照片夹在里面,然后再用绳子捆绑起来,便于携带。

离家时,一向凝重有威的父亲,此时眼里噙着泪,只说了四个字:‘勿再回家’。

母亲和弟妹惶惧悲涕,一片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路漫漫其修远兮,桂林的境遇又会怎样呢?

沙飞茫茫然地走着,走着,但坚信路总是人自己走出来的。

(四)

沙飞在桂林的叠彩山和木龙古渡等地拍摄了几张风光摄影作品。

他在拍摄风光作品时,结识了一个广西大学的学生。当这位大学生得知眼前这位两眼炯炯有神,黑黑瘦瘦浓眉厚唇的摄影者,便是拍摄鲁迅生前最后留影以及殡仪的著名摄影记者沙飞时,便对沙飞产生了敬佩之情。并热情主动地向他介绍桂林以及他就读的广西大学的一些情况。

当他谈及他们西大的著名教授美学家陈望道,还有千家驹、马宗融等等时,对他们的道德文章,啧啧赞叹不已。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们的陈望道教授——还有千家驹教授?”沙飞恳请道。

“行呀!这还不容易。”那大学生异常高兴地嚷叫着:“他们好几个教授都住一起呢!”

沙飞在这个大学生带引下,去拜望陈望道诸教授的那天,正好是个“赶墟”即北方“赶集”的日子,又正好是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带着装有摄影作品的大硬板夹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便显得格外艰难。

陈望道等教授住的房子,门面好像是个杂货栈,进去后是几进几重的大宅屋。每道堂门都是青石凿的门槛、门柱和门楣。每进一重堂屋,前面都有一个石条砌的大井,透过天井通透的廊檐,可见屋外的蓝天白天。堂屋两旁都是东、西厢屋。陈望道等教授住在这大宅屋的后部的东西厢屋里。这里已远离市嚣,颇为静谧了。

沙飞在那位大学生的引荐下,最先拜见的千家驹教授。千家驹教授面容清瘦,戴一副金丝眼镜。当他得知眼前这位衣冠不整的黑瘦青年,便是为鲁迅生前拍摄最后一幅像和殡仪的沙飞时,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连忙走出厢房,把住在对面和隔壁厢房的陈望道、马宗融、祝秀侠等教授他们请来了。同时让那位大学生请来了住在附近的廖壁光、洪雪邮和柔草等教授,大家济济一堂,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当诸教授得知沙飞想在桂林举办一次“沙飞摄影作品展览”时,都表示积极支持的态度,并敦请他当即展示他的摄影作品好先睹为快!

先是沙飞将作品夹打开,一幅一幅地翻着,让教授们观赏。后来都觉得不过瘾,便来到厢房外,在较为轩敞、明亮的堂屋里,地上铺上报纸,索性将一些主要的作品在堂屋的条几和地上铺展开来,让大家细细地观赏,并由着大家边观赏边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观感。

近半个世纪后的1985年11月22日,《沙飞摄影艺术展览》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著名经济学家千家驹教授应邀莅临。千家驹向沙飞的女儿笑利等,说起了这样一件在桂林办影展的往事:“当时沙飞的那些摄影作品下面,按展品的常规,大都标着售价。而沙飞在鲁迅照片下的标价竟是10万元——这简直是个‘天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本意不愿出售。

我说那你就标明是‘非卖品’算了。展览时他就按我说的那样改了。”

沙飞俟各位教授十分有兴味地观赏了一阵子之后,便谦虚而客气地请各位先生“不吝赐教”。

大家略约谦让了一番,便由德齿居长的陈望道先生先谈体会。陈望道先生是浙江义乌人,1908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1919年归国后,曾与陈独秀在上海组织中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并且是中国第一个翻译《共产党宣言》的学者。历任复旦大学、广西大学教授、校长等职。

由于陈望道还是一位著述颇丰的美学家,所以他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以审美的眼光说:“沙飞先生的摄影极富画意。”他接着说:“他的摄影很会选择镜头的视角,或从上(如《劳动阵线》),或从下(如《锯》),或从对面(如《美的陶醉》),或从旁面(如《牛马生活》),都是很能使影面跟所要传达的内容切合,影面上仿佛故意布成似的自成一个很难增减的格局。他又最善于运用各种流动变化的事物,如云彩、风浪、阳光等等,每每能够将这些事物某一多彩的景象,跟人物某一最富承前启后内容的动作同时摄入影里,使人们在他的影片中不但见到形的影,还见到影的形,形影相得,非常可爱,又觉得影中人在动,景也在动,人景都动,非常活动,非常流走。”

陈望道先生在这里讲到了造型艺术一个十分重要的艺术造型原则,这便是:“人物某一最富承前启后内容的动作。”这实质上便是西方美学家所说的“‘包孕性’(pragnant)的片刻(Moment)”也即是莱伯尼兹所说的名句:“现在怀着未来的身孕,压着过去的负担。”黑格尔也说:“绘画不比诗歌,不能表达整个事件或情节的发展步骤,只能抓住一个‘片刻’(Augehblick),因该挑选那集中前因和后果在一点里的景象。”正因为沙飞热衷于选择这种富有“包孕性”的片刻,因此他的摄影作品饶富画意,尤具动感。

陈望道先生还指出沙飞摄影作品的内容对于“现在用美女照片做封面”的“摄影时风”来说,“简直是一种革命”。

不料陈望道先生的意见,马宗融先生颇有微辞。马宗融教授,戴一顶罗宋帽,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模样。1892年生人,小陈望道教授两岁,德齿居次,回族人。曾留学日本、法国,其后在广西大学、复旦大学等任教授。他的讲话,颇有些绵里藏针的味道,而且具兴味。因为他还是甚为有名的作家,其后的抗战时期任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理事,与老舍共过事哩!他说:

“有人对一张为所摹写的对象画得太副肖的画,要下一种含有贬意的评语时,每每会说:‘这简直是一张相片罢了。’这意思好像是说照相不是艺术的,……其实我觉得能够如此,那画画的人的技术也算达到一个相当的阶段了,并不值得这样遭人的轻蔑。……现在看到沙飞先生的摄影作品,我感到不特用‘照相’来讥评式绘画是不切当的,反之若用‘有画意’、‘富于画境’等等形容语去褒扬他的作品时,是只有损却它的真正价值的。因为一个画家要表现出他的个性和思想时,他的笔是损益自由、驱遣自如的。沙飞先生的摄影机,却是一种不奉命的机械。但给我们制作这样多量的活影的具有生命的画幅,若非这个摄影家具有役使自然的伟力,恐怕是不易成功的吧!据闻他

摄取那《秋风的表情》里的云景时,直费了四五天的等待工夫,这种忍耐的力量是多么可敬可佩啊!至于他的选材命题,却又无处不寓深意……”

马先生是一位情绪化的学者,他对陈先生“有画意”,“富于画境”的评骘和非议,无非是想说沙飞用手中“一种不奉命令的机械(摄影机)”,“制作这样多量的活影的具有生命的画幅”,较之那些手握“损益自由、驱遣自如”的画笔作画,甚至画出“富有画境”的美术作品来,更其艰难,更为不易,更令人可惊可佩而难以想像罢了。

陈道望教授十分大度,只是抿着嘴微微地笑了笑,因住在一起,对马先生的脾气禀性了如指掌。在一起讨论问题,切磋学问,免不了时有龃龉。

倘以年龄论,千家驹教授在诸位教授中恐怕是最年轻的,但他的学术造诣和在学界的崇隆声誉,不在陈望道先生之下。他是浙江武义人,1926年即17岁便考入了北京大学,颇受当时北大校长胡适的青眷。自修马克思主义,是我国最早翻译马克思《资本论》这一巨著的经济学家。由于他是召集人,且个性卞急直爽,他便接着发表他的观后感:

“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本来不配说什么话的,但我看了沙飞先生的作品之后,很有一点感想,因此愿以一个门外汉的观众资格来说几句外行的话。”

他略为沉吟了一下,接着以嘹亮而爽朗的国语说道:“‘艺术’在中国本是‘文人雅士’专利的东西,所谓‘艺术神圣’,或什么‘为艺术而艺术’,还不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可是沙飞先生的作品都与他们形成一个很明显的对照,他分明是属于另一时代与另一类型的。……”

这在当时确是石破天惊、语震四座的评价。他所谓的“另一时代与另一类型”,显然是别有所指的,其寓意当然是指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崭新时代和无产阶级革命类型’的艺术。这”显然较一般的评价,更能揭示作品的本质属传,或者说阶级属性。这在当时,既是大胆的又是新锐的!

此外,廖壁光教授对连环摄影作品即现在的所谓“组照”的特殊表现功能,进行了深入的探究。

祝秀侠教授从新闻摄影及时、真实反映社会生活这一特殊的视角评价了沙飞的摄影作品;洪雪邨和柔草教授都发表了自己独到的见解,高度评价了沙飞的新闻摄影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这么多的著名教授、作家、艺术家,从不同的视角、层次和维面,对沙飞新闻摄影作品作出了这么全面、这么崇高而这么独具个性的评价,对于沙飞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除了一再向各位专家学者表示深挚的感谢之外,恳请各位专家,拨冗搦管,草下数行,将刚才的精辟议论、独到见解和恳切批评形诸文字,他好即刻付梓,印在《沙飞影展专刊》上,分诸同好,为促进进步的新闻发展事业略尽微力。

沙飞讲完,向陈望道、千家驹、马宗融、祝秀侠、廖壁光、洪雪邮和柔草等先生一一握手致谢,鞠躬致敬。1985年11月干家驹教授应邀观摩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沙飞摄影艺术展览》时,对沙飞的家人说起当时的情景仍激动不已:“我记得当时沙飞双手紧紧的握住我的手,诚恳地说‘谢谢,鞠躬时,双手在微微颤抖,双眼噙着泪水。我当时就在心里说,这是一个极诚实、具有真性灵的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根据现场即兴发言整理出来的对于沙飞摄影作品的评论,即是:千家驹:《沙飞先生摄影展门外谈》;陈望道:《沙飞先生的摄影极富画意》;马宗融:《勉强的几句话》;祝秀侠:《为沙飞先生影展说几句话》;廖壁光:《摄影只是消闲的吗?》;洪雪邮:《崭新的摄影艺术》;柔草:《“西洋镜”外——为沙飞摄影展览会而写》等等。悉数刊载在1937年6月25日至27在桂林初级中学举办的第二次沙飞摄影作品展览的《沙飞摄影展览会专刊》上。

总之,桂林影展获得了比广州影展更大的成功。如此众多的著名学者、教授撰文如此高度地评价某个摄影展览,在当时实属罕见。

影展结束不几天,传来了“七七”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沙飞决定:立即奔赴华北战场,拍摄中国军民喋血抗战的壮烈场面;为应陈依范先生之赴,创作更多更有价值的摄影作品,参加1938年在莫斯科举行的中国艺展。

千家驹、尚仲衣和邓初民诸教授得悉后十分振奋,并慷慨解囊,捐助给沙飞不薄的川资和材料费。为沙飞写了多封介绍信,恳请他们在太原、保定、延安和西安等地的亲友们,多多关照沙飞并尽可能予以援助为荷云云。

沙飞带着朋友们的深深情愫和殷殷雅谊,慷慨悲壮,奔赴浴血奋战的抗日前线了。

沙飞这一去,会走进怎样的一个新的天地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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