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一)
我发现她时,那些木雕已经成型:
她把树根洗干净,手里的刀子随义附形。
手指细长,刀子细长。
旋转——时间和木屑纷纷翻卷。
发现她时,我正在
远方写诗,正写到林间空地。
她不在林间空地。
她一身亚麻布长袍地坐在湖边。像
安静的灰山羊。这是一只
体内暗藏爱情的山羊。
她从上午开始收集树根,在下午进行雕刻。
她热爱刀子。她用刀子
剃掉泥土和遮蔽:生活渐渐如内心所愿。
而我写诗,把生活剃下来的碎片
拼合出另外的暮色和图案。
她坐在那里毫不发光:很多细小的水珠粘在
她的长袍和散开的长发上,偶尔微风
掀动她的衣襟。黄色和白色的小花自她的身边
朵朵错落开来,开到远方去了。
她呼吸均匀。远方有我在写诗。
下一行是这样的:一株在午夜发光的女贞树,
露出肩膀和发髻。
(二)
我还没有到达她那里。
但我一直想面对面地
看她是如何把粗糙的雕刻成
细腻而生动的。
在假想主义盛行的年代,
我在诗里把黄昏当作终点。黄昏是
人生最后的美,我们一直有希望
把那种美占为己有,点缀晚年。
晚年她就老了,我也皱纹纵横。
但那些树根还是年轻的,刀子也年轻。
面对面地看她雕刻,她会有些黄昏的羞涩吧。
不会的,她侧身依靠着椅子,
把过去的所有雕刻作品一一指给我看。
那些传说是真的:她在森林里居住,
与兔子和狼做过邻居。
生活多年之后,
她还是个忘记睡眠的人。她在刀子上做梦,
在黑暗里喝水。女人是水做的。
在我看到她之后,
会当着她的面想象:雕刻完成,她解开长袍,端着
一只装满清水的木碗,观赏木刻的马
或者根雕出来的人。
空旷
我坐在一片空旷里,看着那些
筑墙为乐的人
我从那些墙的外面经过
脚步比蜡烛的燃烧要轻
比一座孤岛的可悲
更富于反省。
我停下来,是在教堂
垂头入睡之时:
“尽己所能,到达那少有人所至的境界。”
关于风的描述
风过后,
风没有发生。
风没有历史。凡吹过的风
都是新的。
在一个甲虫的梦中,猛烈地敲着牛皮鼓的风
无人能够听见。
风没有爪子,但攀墙而上
掳走了蝴蝶内心里的安宁。
天亮了,风把一只蜗牛夜晚贴在墙上的影子
揭下来,扔到地上。
风中有一种颤在传递
“那一个”太遥远了,传不到“这一个”这里。
突然间我意识到
没有一只昆虫懂得我这些关于风的描述。
暮色
给蟋蟀一把小提琴
扩大生的摩擦音。
难舍难离。什么样的事实
虚构了消失?
从花上掉下来
早上六点从花上掉下来
一枝烟已燃到半截,半灰的马匹
甩尾垂颈。
老年的敲钟人敲完钟
又敲半生的咳嗽
他敲出世界的第一滴水
一滴水,不是为着暮色着想
只为吹开手臂上的静脉
并用这只手臂拿下旧窗户,换上新图案。
鼹鼠
善美的事物有时
因为孤单而迷人
在充斥着理性的午后
从沙发上醒来的鼹鼠
穿着吊带的睡衣。
并不是活给墙壁与相思看的。
她有众多话要对镜子说
但她不能说出
说出,就导致镜子出现大片冷场。
说出,对周围不利。
说出,就是对时间的反动,会令风声噤口
令一座花园,剃光头颅。
无边无际
你拿出你能拿出的
就相当于给予。
你拿出你想拿出的
那只是许诺,
你拿出你拿不出的
那是在证明:
虚无,也可以奉送
你站在云层之上
拿出空气,给东,给西,给风,给雨,
给无边以无边,给无际以无际。
露珠
在枝头努力了整个夜晚
于凌晨长成圆形。颤颤地
自空中脱身。如此光滑,如此清脆。
一种扩张永无尽头,扩张而不侵占。
在人行道之侧,在树荫之下
在管状花瓣的轻拍之下,一个静的核
倒映出天气之心。
跌坐在粉色的漩涡里。
如此憨厚地躺着,一丝微凉
指甲划过皮肤。
心是一个圆形的镜面
谁目睹谁将陷入其中,陷入一种盈满
陷在一个肺叶里,粉色的秋天的肺。
空无一人
一个咖啡店的门口
一个智者拿出
一个夜晚和一幅画像
画像里的人
在烛光摇曳的咖啡店里坐着
对面是平面的夜晚
他张着嘴,仿佛在说话
现在,那些话语已经凝固在烛光的深处
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他还在等
那应该来的,始终没来。
现在我从这幅画里,看到了空无一人
现在我只能说出
某夜。某夜。
很久很久以前
某个我,在某夜,发誓看见众人未醒的凌晨。